独白

“不属于一个世界,却想要安稳,安稳的灰尘,别说永恒,阿门。”

有那一刹那工夫,德尔特里重新感觉到自我的存在,在同伴的问候中醒过神来,微笑着向他们示意。但人群将他们分开,他只能远远的看着俩个同伴被人流裹挟到舞台的另一边,冲着正在狂欢的人群,微微叹了口气。
他现在站在了靠近舞台边缘的地方,倚在面前为了隔离舞台和疯狂的人群而设的缓冲台上,虽然是露天临时搭建起来的,但台面已经被各种各样的涂鸦和速绘所填充,依稀还能看出这个舞台的主题图案。他竭力摆出一副逍遥自在、乐在其中的架势,但他忽隐忽现的存在感,躲躲闪闪的眼神,却暴露了他内心深处的不安与惶恐,当他举目四盼时,总是避开一个地方。
上个乐队刚刚完成演出,台下的欢庆却没有结束,在大雨后泥泞的场地中,不时的有人被抛起,又在惊呼声中被接住再度抛起,而在稍远的休息区,结束演出的乐队周围,人头攒动,人们一会儿散开,一会儿又推推搡搡的向前涌动,一会儿围的水泄不通,一会儿又形成一个个漩涡。在另外一边的舞台周围,人群随着乐队的表演而起舞,脚下的草地已经彻底成为一洼沼泽,铺上的草垫被拖开,而更有疯狂的人开始在泥地里玩起了摔跤,泥人围成一个圈站起来,于是有更多的泥人,更多的尖叫声,更多的欢笑声诞生。
久未等到乐队出场的观众开始躁动起来,他们手挽手的站成一排,笨拙的在草垫上跳起了舞,身上的泥斑和近乎一样的笑脸让人都分不出男女。在乐队的鼓手从台下跳上台的时候,人群爆发出了一阵欢呼声,争先恐后的拥到舞台前。鼓手颇为滑稽的向观众致意,坐到了爵士鼓后,在一段紧密的鼓点之后,乐队的键盘手来到了台前,随后是一段花样百出的独奏,迎来每位乐队的成员的编排都各不相同,也得到了人们的喝彩声和鼓掌声。接着乐队演奏起来,人们又推来挤去,随着音乐打起了节拍。天色这时候已经完全暗下来,但舞台上炫目的灯光和休息区耀眼的照明,使得整个公园的上空五光十色,甚至远较白天明亮。每个人似乎都漫无目的的渴求着什么,每个人也都沉浸在这热烈而激动的气氛中。
他退出了拥挤的人群,尽管距离舞台已经有一段不短的距离,但每下鼓点都仍然像是踩在了他的心上。他闭上了眼睛,试图从这光怪陆离千幻万变的世界中脱离,只有这时候他才会痛恨自己敏锐的听觉,因为就在这纷乱嘈杂的现场,他也仍然可以清晰的辨出主唱妖冶的声线中那种痛苦和渴望的心情,心头一下子萌起孤寂的人所常有的那种无法排遣的那种妒忌与情欲交错,兴奋与悲苦并存,执拗与绝望主导的哀伤感。无疑,他是多么渴望生活中能再度出现那光明和希望的天使……
琳恩……从灵魂深处涌上的一股柔情,让他唤出了这个名字。这个名字背后的美人儿仍然站在他离开她的那块地方,欢快明亮的眸子,娇小的鼻子,天真而甜美的酒窝。她正手拉着她的同伴聊天,时而点头,时而用她诡谲的目光盯住同伴,时而开怀大笑。她们在谈些什么,究竟什么能让她们一直滔滔不绝的谈论下去?唉,这些话都是从雪山之上的圣泉汩汩流出的,欢快,纯洁,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而他呢,耽于愤怒与异想,自绝于他人,又受着表达欲的折磨,古板,迟钝,缺少激情,即使在狂欢的气氛中仍试图保持他自以为是独一无二的思考能力,这又如何能使他享受到这种淋漓畅快谈话的乐趣呢?他想要竭力避开二人的视线,却怀着炽烈的欲望和慷慨大度的心情,不得不停下离开的脚步,向她们望去。即使人群已经将他隔开,他仍然感觉到妒火中烧——她们如释重负会心的微笑。
很显然,在这群团团围住他的狂欢的人群中,他是最不起眼的而又总显得格格不入的一个,他想要随着音乐的节奏亢奋,却又被理性所束缚,恼恨的心情让他在人群里漫无目的的挤来挤去,他急于摆脱这种矛盾的存在:厌世却又不得不依附于这样的一个世界,内心的疯狂让他支离破碎,表面上却仍然是物欲的囚徒,为了生活而挣扎。他对于自己的本质,是再清楚不过的,有一回,他在自省的时候写道:“我们这种孤寂的人,是与世隔绝的梦想者和找寻自我存在意义的疯子的集合;游离于生活之外,整日冥思苦想。一旦我们置身于人群中,仿佛额头上烙有知识和恐惧的标志,人们四散奔逃,竭力躲开我们真知灼见的目光,这种标记让你与平凡规矩的人开始产生裂痕,一条知识且感情上的鸿沟,我们充满讥嘲,而人们则抱着怀疑和反抗的态度在对面远远的向我们致以礼节上的问候:我们把怪异和邪恶作为理想,我们遗弃了生活,我们毁灭了欢乐的源泉。但恰恰相反,我们从未让生活的愁苦征服,我们只是长于观察并归纳事物,即使是世界上最令人痛心的事物,我们仍能保持内心的平静,这种平静的代价就是抱着一种悲天悯人的态度去探讨一切却不能原谅一切。一旦我们了解到事物的本源,那冗长的表达与那一瞬间的狂喜相比是不值一提的——在一群富有才华却麻木不仁的人群中表达你点点滴滴的新见解无疑是沉闷和令人绝望的,同时,在狂喜的那一瞬间却总是为表达的欲望所困扰:在云海之中那种欣欣然的快乐并不能让你对周遭的每片云产生新的理解,在火海之上那种痛苦的煎熬也并不会让你对炼狱的景象有丝毫的怜悯。但正是这种对于任何事物的平常态度让生活的一切都充满了意义。因此,尽管“生命”本身也并没有特殊的意义——我们并不把追求那瑰丽的生命幻象看作是什么崇高和伟大的事业,我们所追求的也是正常的生活,平淡却富有诱惑力的日常生活。”
在这乌托邦一般存在的梦幻气氛之中,他摇了摇头,让这些断断续续的思绪散开,不知不觉中他已经站到了一个小丘上,远远望去,流动的色彩沿着斑斓的光线蜿蜒的漫游过来,远远近近的人潮逐渐成为夜幕中的麦浪,随着风声上下起伏。“生命,天生就要透过感情的泪幕去观察,去接近,去了解。当你面带微笑,彬彬有礼的在理性的掩护下向这精神的对立面发动一轮又一轮的攻势时,你却能从内心的魔鬼那听到痛骂和斥责——这实在是虚伪,冷漠,简直是可耻,可恨,可恶!”他暗自忖度道,“即使你对所有真理麻痹,迟钝,无动于衷,还带着一丝嘲弄,也绝不能让这理性的恶魔吞噬了你。对于热情且生机勃勃的一切美好事物的追求,对于友谊、爱慕和溢于言表的幸福的渴望,才是作为精神对立面的生活的本质,它并不用鲜花来点缀,也不用鲜血来衬托,更不用伟大或粗犷的美丽幻象来构成,它来自于我们所不能融入的“日常生活”的平凡和亲切之中。”
“我们可曾为这种虚伪感到自豪?恰恰是这种虚伪孤寂的外表掩盖了内心的炽热,尽管这种无目的的虚伪已经为我们带来了如此多的伤痛和悲伤,我们却总是听信于这条毒蛇的丝丝耳语,它总是在为我们自己也为它本身开脱:精神活动能够给爱情带来一个更完美的结合。我们乐此不疲,以玩弄仅剩的那点分析能力为我们的生活做点缀。但是,究竟要和谁在一起呢?和谁一起呢?无疑,和一个普通人交朋友的时候,我会抛开面纱,以之为骄傲和幸福,但直到现在,无论是在生活中,还是在内心,我所交的不过是一群堕落的鬼怪和麻木不仁的幽灵。我们这样的人,该如何与那狂欢的人群在一起?又该如何用可怜的语言来表达心中的狂喜与恼恨?不,我们这些“可怜虫”,是不能也不屑于与你们这样奇装异服而从不需要精神生活的人在一起的。”
夜风吹来一段颇为华丽而热情奔放的萨克斯曲调,是键盘手的即兴表演。他从舞台上隔着缓冲台欠下身子向观众讨来了一支,在手中玩了几个花样的音符后吹起了霍金斯的《The one I love》。在这个沼泽地中伴着音乐的节奏跳碎步舞是不可能了,但观众的兴致丝毫没有减退,相反,在这么一首感伤尖锐的曲目演奏中,狂欢达到了高潮,莫西干和脏辫的金属党们开始互相抱团打滚,躲闪不及的无论男女都被吸引住,拖出脚下的草垫往正在泥团里翻滚的人们身上扔去,想要埋掉他们,在草垫之上,有更多的疯狂的人跳了上去,形成了一个在公园中央的人山……德尔特里的目光又转向了那位娇媚可爱的美人儿,她的素白长裙看上去仍然干干净净,当然,她也为人群的气氛所感染,笑意盈盈,旁边的同伴正在鼓动她向那纵乐的人群扔去草垫……
看着狂欢的人群,德尔特里的心中突然升起了一股不可遏制的怒气——他恨不得自己就是那个被压在最底下动弹不得的人,这股怒气甚至让他挥舞起双手来。“我大可以做那个平庸无奇的人,而我却选择了凌驾于你们之上!难道我就不会坚持到底,在你身边盘桓,等待那即将来到的幸福吗?我怀着这嘲讽的情爱,长于观察和分析事物的眼睛一眼看穿了你的灵魂,我该怎样去表达你那总是微笑的外壳之下那追求尘世欢乐的愚蠢幸福的心?”
但这股由妒忌而来的怒气旋即消散,只剩下那股在胸膛中仍然喋喋不休的执拗劲,他感到迷茫,而他的同伴却未能适时的唤醒这走神的他——他们也在人山的中间,显然腾不出手来向他致意。恶魔和天使在他的耳边低语:“你应该静坐不动,保有你内心深处的那点清明,你是善于观察的,是长于理解的,而这爱,这活生生的生活,却恰恰是你成长的代价。”“真诚而谦逊的生活吧,热烈的表达你的爱慕与赞美吧,让这甜蜜而弥足珍贵的经历充满你的心灵吧!投身于这洪流之中,成为他们的一分子,为了你平凡的生活,痛饮几口这不含表达欲的狂喜之酒吧!”他突然一个冷颤,意识到自己突兀的存在,他慌慌张张的收起了那副充满愤怒紧锁双眉的表情,慌慌张张的从小丘上走下来,慌慌张张的想要离开这荒诞的所在——他想要找一个阴暗安静的角落,唯一阻止他的就是一个若有若无的信念“琳恩会知道我已经离开了吗?”
她会看到他的离开么?他抱着希望停下脚步,转头看向了她的方向,内心在默默的祈求。但很快他就意识到,这根本无济于事,彼此无法接近,不能相互了解,没有任何希望。他只能选择奔逃,不敢回头,不敢停步,甚至无法为此流泪,因为在恶魔的诱惑之下,这荒芜的精神世界中早已消除了那作为人类本性之一的恻隐之心与悲痛的存在。
“祖先啊,我向你致以背叛和奔逃,
我背叛,再次背叛,
逃亡,再次逃亡,
把恶名写在阴云密布的青灰色天空,
以足迹,以泪,以血,
让神的风从我的左心房进去,右心房出来,
而风会鼓荡在我的肋骨和衬衣之间。
请让我奔逃,如初恋,如私奔,如初生的鹿。”
他慢慢的穿过昏暗的大街,步履蹒跚的回到宿营区,宿营地空空荡荡,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个帐篷从裂缝中透出了一点灯光。他走过这些帐篷,依稀能听到人们的窃窃私语。他的脑海一片空白,机械的检查帐篷,机械的脱去衣物,机械的钻入睡袋,什么也不能想,什么也想不了的躺在那里,听着远处的嘈杂,听着达到顶点的狂欢声,听着纷乱而疲惫的人们互道晚安的声音。天使告诉他要思考,却没有告诉他应该思考些什么。
“朋友,你可曾思考过,在面对丰富心灵的种种情感之时,不可能有虚无主义者。”
他恍惚的爬出帐篷,身边点点篝火,远处细不可闻的音乐,抬头星光闪耀的夜幕,万千思绪占据了他的全部,让他不能有丝毫的懈怠,他想要理清,却总也摆不脱那素白的身影,终于,这夜幕幻化出各种各样的色彩,那是神的形象和光芒,在宇宙的中心扭曲着,闪电,雨滴,泥潭,雷电交加中,眼泪止不住流下来,默然无语。忽然,这夜幕又幻作荒凉多风的街巷,他低头迎风像梦游者一样行走在远处点着一盏忽明忽暗的燃灯的巷子里,巷子很长,除了那盏飘忽不定的豆灯,只能依稀听到远处的钟声,到底是什么在痛苦的燃烧着又化成疲惫的灰烬?一刹那间,天色又明亮起来,他所熟悉的尖顶教堂,他所熟悉的来自遥远梦境的甜蜜的芬芳,他所熟悉的沉闷的钟声,却始终有一层薄纱和云雾笼罩在他的知觉之上,或许,就在前面,前面,他就能够醒过来……
在这半梦半醒之间,他喃喃自语道:“爱,假若不痛,又怎么能证明存在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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